2014年2月24日 星期一

半世紀的愛情故事

半世紀的愛情故事



1949 一個動盪的大時代
一個充滿生離死別的年代
每一個離鄉背井來到台灣的人
心裡都有一個      椎心之痛
那沉甸甸的痛跟隨他們一生一世
直到髮蒼齒搖      直到撒手西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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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親隨部隊來台灣時      同部隊的七個遼寧人成了拜把兄弟
我的父親年紀最小      老六只大他一個月
到台灣後      我們小孩都稱他們為大爺(台灣稱伯父)
記得父親說      老大走散了沒出來
二大爺是英雄      身上總帶著槍保護著大家
到台灣落腳後遍及東南西北      但他們時常連絡
感情比親兄弟還密切      時時互相關心和幫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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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大爺在我小時後就出車禍身亡      留下妻與兒
還記得他們兄弟在我家討論如何擔起這妻與兒的未來
直到二大娘改嫁      兄弟們要求孩子不能改姓等
我在唸嘉義師院時       四大爺還坐車來看我      塞給我零用錢
三大爺是個留著長鬍子的老頭兒      不太說話
五大爺是刑警      比較活潑
這些拜把的兄弟對我們照顧頗多      因為我們家孩子最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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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幾天      母親接到六大爺來電      說是身體不好了      讓媽媽去探望他
八十六歲高齡的他      電話中氣若游絲      說是剛從海南島回來在花蓮
其他的細節因為他的重聽      完全不知
母親打電話請我安排      請我查明
讓我立刻安排去探望的時間      就怕來不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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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不容易      我終於問到了地址
帶了媽媽弟弟和加拿大剛回來的妹       奔到花蓮
沿途的車上      我們討論著原來在海南島定居的六大爺回台灣的原因
聽說他在海南島還有一個乾女兒
  母親說 : 應該是被那乾女兒騙了吧      沒錢了才被送回來
想起六大爺年輕時風流倜儻      美女圍繞的往事
至今孤老一人      真令人不勝唏噓
好不容易找到了六大爺
在幫忙整理凌亂的房間時      我看見六大爺的日記
翻開後
他人生中許多刻骨銘心的美麗故事
讓我如讀精彩小說般      沉浸其中
六大爺還笑說 : 我們這校長就是穩      一直坐在那兒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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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這個故事
要從 1949 的前三年      六大爺的十七歲開始說起
我覺得可以寫成連載的小說
也可以從心理學的角度判讀出      他一生所追求的
竟然逃不過他出生時的      注定
他的一生      是個很好的教材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牽著手的兩哩路


翻開六大爺泛黃的日記本
有最初寫下的筆跡和日後修改的痕跡
沒有華麗的詞藻      沒有修飾的紀錄
平鋪直敘的      卻讓人有揪心的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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鋼筆寫下的字跡有些滲墨     有些字模糊了      有些文句被紅筆刪去
在粗糙的紙上撫過這一字一句      像在心上畫下一刀一刀
安靜的      淌著時代悲劇的血和淚
     
民國十六年   七月     母親產後死亡
民國十八年 二月    繼母進門
民國二十年      弟弟出生
六大爺出生時母親因為產褥症死亡      照顧他的是奶奶和繼母
六大爺常說自己是一個沒娘的孩子
在出生時      心裡就已經有了一個缺
那個缺口 是他一生追求的注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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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中記載著日本侵華 我跳過了一段
接著他人生當中關於女人的故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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民國三十四年       結婚
在紀錄結婚的一行字旁      有著密密麻麻的一篇文字
他寫著
十七歲      我還在學校      學校裡出現一輛車來接我
為什麼突然要接我回去呢      接我回去結婚的
一無所知的我就這樣被接回成婚
那個姑娘對我的照顧如母親般的細心      細膩
漸漸的我與他形影不離      整天都想膩在他的身邊
一年後      我的大女兒出生      我給他取名 "德蘭"
那是我的女兒       可愛的孩子
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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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六大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      似乎都短暫且無緣
最親的母親連見面的機會都沒有
妻子與女兒      相處也只有短短三年的時間
三年後      兒子德錦出生      那時
      長輩們說男兒不可貪戀在溫柔鄉裡     
在民國三十七年聽從父親的安排六大爺報考了學生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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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以丈夫為主的妻知道了先生即將離家
安靜的替先生打理一切行李
直到出門的那一天
妻子安靜的牽著先生的手      陪他走了兩哩路
再多的言語也無法減少即將分離的難
手牽著手      安靜的接受百般不願的安排
男兒志在四方的說詞止不住妻子的淚
他和妻子約定過年時後返家
如膠似漆的兩人       卻不知道在牽著手的兩哩路後     竟是一別四十年
四十年      是個怎樣的等待
四十年      是毫不留情的劊子手
硬生生的斷了      斷了他     回家的路      斷了他最愛的妻和兒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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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快到了      離家幾個月的他買了孩子的新衣      買了奶奶和妻子的禮物
就等著放假回家團圓
在倒數期盼的日子裡      他寫了一封家書回鄉
他等著       期盼著      想像著
一心一意的 只等著回家
他想著小別的妻和兒       應該和他一樣的引頸企盼
幾個星期過去了      家書竟被退回
信封袋上寫著幾個紅色的大字
上面寫著 : 該區已淪陷
五個字      讓他頓時如天堂跌落地獄般
他驚恐和茫然的看著自己已經用心打包好的禮物
不知道      人生的下一步是什麼
顫抖的字跡      歪歪斜斜的寫著 : 我回不去了
想著兩哩路的相送      想著手心的溫度
想著      過年就要回家的約定
我竟然不知道      放開的手      竟一別四十年
千山萬水      我的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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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就這樣      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灣
他茫茫然的跟隨著
心卻繫在那約定好的新年      他的妻      他的兒
他的奶奶和他的家



迢迢返鄉路


合起泛黃的日記本      我望著眼前瘦弱的老人
想著曾在他生命中徘徊的女人
想著他苦苦追求一生的女人
一場人生的劇碼      在得到與失去之間糾葛
在愛與不愛之間      漸漸的青春逝去      漸漸的蒼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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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台灣娶妻生子後      卻從來沒有停止追尋
追尋最初應該完整的家      追尋一個可以照顧他一生的母親
老天爺給了他一個帥氣的外表      高大英挺      風流倜儻
這是為了彌補他沒有母親的缺憾嗎 還是和他開了一個玩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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左右逢源的他有個容不下一粒沙的妻子
婚後幾年      待兩個女兒出世後就相敬如冰
男人只負責家中經濟      女人只負責孩子
一個家      只剩下同住一個屋簷下
一個屋簷下的兩個人      獨自吃自己的晚餐      獨自躺在自己的床上
想著可恨的對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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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多年前他們搬了家      一個屋簷也成了曾經牽手的最後象徵
任何人都會相信      這對怨偶會就此分道揚鑣
而我卻驚訝的發現      從南台灣搬到東台灣
兩人卻是比鄰而居
他們之間的恨      竟然拆不散 斷不了      他們的一世情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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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放探親      這對於 1949 年來台的老兵們是多麼大的恩賜
聽說了可以返鄉      所有老兵們 無論能走不能走的
有些人健步如飛      有些人坐著輪椅      有些人拄著拐杖
他們帶著所有能背在身上的禮物
走上返鄉的路      回到闊別四十多年的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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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親當年也帶著母親回到東北
家書還沒寄到人卻先到了
一到了家們口      忘了一路上陪伴的老伴和一大箱的禮物
眼淚撲簌的直奔家門
半身不遂的姑姑坐在炕上      一眼就看出來這是他闊別四十幾年的弟弟
兩姐弟相顧無言      惟有淚千行
後來才知道      姑姑在父親回家前才因腦溢血送醫治療      出院後已不能說話
爺爺奶奶臨死前還念著生死不明的么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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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時代的悲劇       海峽兩岸的分離
老兵們在闊別的父母面前      雙腿一跪      一句 : 我回來了
 總讓人心裡百感交集       有生之年至少還見到了雙親
有些人只能在墳前磕頭      只能深深的自責著說 : 請原諒我回來晚了
這一場別離      要用多少眼淚來換
這一場悲劇      有多少人心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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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大爺的返鄉     卻不像許多人來的順利
他聽從同父異母的妹妹勸告     與妻兒約在北京
原來      當年握著手走了兩哩路的妻子早已改嫁      連兒子都改了姓
而他最掛念的女兒卻早已死在逃難中
那藏在他記憶深處乖順的妻      躺在他懷裡撒嬌的可愛女兒
還有那個像極了他的男孩
如今      都不再屬於他
四十年      他終究還是失去了他們
再一次的       失去了他們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終究成空



返鄉探親      一邊是繼母生的弟妹      一邊是已改嫁的妻
回到兒時的家       斷垣殘壁      早已無人居住
日記本上紅筆記著        那是我的家嗎      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
到父母的墳上祭拜後      在要離開之前
六大爺遇見了一個他生命中最後的女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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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女孩約莫十一二歲      是親戚的孩子
在他要離開之際      女孩臉上的眼淚讓他錯以為是他一生尋找的
他失去的那女兒
從此以後      每回的返鄉探親      總要帶上大堆的禮物送給那女孩
無論女孩要求什麼      他總是慷慨的答應
即便是兩岸相隔      他們也以書信聯絡彼此
漸漸的     女孩長大了
他視她如己出      他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
而那樣炙熱的父愛      漸漸的變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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共同生活了許多年後      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甚麼事
直到今年      走到生命最後的老人被送上飛機
房子被賣了      身無分文的回到台灣
孱弱的身體是因為經不起這樣分離的打擊嗎
氣若游絲的說話是因為再也沒有希望了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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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終於明白了那天見到他時     他兩眼空洞回答的原因了

剛見到面時      我問說 : 你還去不去呢
他突然眼神變得空洞      停了好幾秒
說 : 去 ~   還去   ~  去了~ 就不回來了

這一生即將落幕
他辛苦追尋了一生的      心底的那個女人
終究是      一場空
正如他電話那端的喃喃自語
沒了      什麼都沒了
空了       什麼都空了
都走光了      一個人都沒有
我說 : 天涼了      你要加衣服
他說 : 我找不著衣服      我甚麼都找不著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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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即將落幕      正如他如風中殘燭的身體
出生時的註定讓他最後成了獨居
恨他一生卻住在附近的妻也是獨居
兩個獨居老人依舊仇恨
就這樣       他們終究還是不明白
他們住在附近的      真正原因
今生的功課     或許只能來生再寫了


今日接到六大爺往生的消息。
許多事情只能成追憶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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